《喜劇開場》,我是因為菅田將暉的哭戲入坑的。不得志的喜劇演員哭泣,還有什麼比這更反差更現實嗎?菅田將暉的皺臉忍耐、流淚、掩面,體現一種無與倫比的現實感 — 愧疚和憋屈是客觀境況造成,不甘心、不承認則是內心在抗拒,兩者的拉扯讓菅田轉了身,粉絲的鼓勵反而讓他說:「真的很對不起他們(瞬太和潤平)…」,十年解散大限在眼前,諧星在粉絲面前下戲,喜劇結束、短劇正要開場。
現實與搞笑互涉很常見,不如說擾動現實本就是搞笑的目的之一,「喜劇觀點是『清醒的樂觀主義』,讓世界破除神秘,清除意識形態羅織的假象,揭露短暫、有形、反覆無常的本質」(論幽默 51)。Lauren Berlant則將情境喜劇定義為「主體所在的世界因為某個情況發生而被適當地動搖了,主體則以滑稽的適應不良產生笑果或荒謬,但不摧毀任何東西」(殘酷樂觀 6)。但這始終是戲,一種與現實區隔開來的形式,儘管我們可能也會應用這些技巧來減輕生命不那麼好笑的部分(漫才一樣吐槽、將荒謬的日常放大成一則推特或臉書動態),甚至有(若正確)政治不正確的激進可能,但使他們存在的前提就是現實有些地方就是很不好笑,無論那嚴肅意味著好或壞的生活規範。
在喜劇開場裡這個不好笑的地方就是他們不好笑。想以搞笑為業成軍十年仍不受大眾青睞,還有什麼更殘酷的嗎? — 但這其實沒有很殘酷,這樣的團體和境遇四處都有,殘酷的點是在社會對待他們殘酷:主要當然是經濟因素,還有連帶的社會關係。(在《火花》裡面,這種現實描寫得更加冷然)若果不放手,那迎面而來的是地獄不可避:「與18歲至28歲的10年相比,接下來的痛苦程度可是不同的世界」。是什麼痛苦?並沒有說明,雖然我們也可以看到三人組的生活只比拮据好一些,這些未被演出或尚未到來的困難,就和這部劇對演藝圈生態輕輕帶過(僅一兩次前後輩交流)一樣,讓故事基調保持在「彷彿高中生活延長的十年」的青春泡泡,餘裕尚在,只是也意識到此時餘裕已是種拖累。
《喜劇開場》的後半於是是一個緩衝落地的過程,但落地的高低差位能不來自與外在現實的落差 — 外在現實只是平地(或深淵?),高度是十年時光的轉換,是對高中校園祭短劇表演產生的美好願景與承諾,是孤注一擲 — 用青春的加速度將自己向外拋去,拋開「現實」,進入角色,在空中踩步,好像卡通角色在意識到有重力存在之前都不會墜落一樣。但馬克白們不是卡通角色,掉下去也許會死,不是卡通角色,所以他們在想:該不該掉下去?將三分之一的人生否定,危險程度不亞於繼續漂浮下去。他們正在「殘酷樂觀」的邊緣:是抱著理想在生活中溺死,或是剜掉認同中的一塊核心以求生?
也許會有人說他們沒有否定。但在真正決定解散的那次爭吵,他們就很清楚必須帶著否定的心情對待馬克白的存續:「現在的激動感就像是高中畢業前一樣,一切都變得光彩炫目」,但若要因為這感動而再讀一次高中?也許很多人會如此選擇(就像瞬太),但潤平在這裡說的是,現在這份依依不捨的感情是預先的悼念,該往前走了。
只有在被否定的東西裡人才會試圖在其中尋找其他意義,昇華、轉化、肯定,瞬太與潤平的轉化相對平順,因為他們在短劇表演中投射的意義不同:瞬太尋找同伴(母親的空缺),潤平為了奈津美,在經濟條件上也比春斗寬容許多(不考慮啃老的話)。相對來說,春斗的人生意義沒有外溢,簡直就像是為藝術而藝術、《火花》裡的神谷一樣,如果沒有馬克白春斗還剩下什麼呢?這是這齣劇的最大難題。
說到這裡,覺得喜劇開場對演藝圈的描寫有點浮。也許是為維持青春氣泡,但另外一點是其實看不大出他們對藝能的執念,描繪短劇的細節,也是反映他們各自的人生現實(所以也真的很不好笑)。宮藤官九郎的虎與龍在這點上做得更好(但也更荒誕不經)。不過,春斗在最後選擇的工作又詭異的反映他對短劇的執念就是了(很怪的結局)。
「一切的努力會在某時刻有回報」「做過的事都是有意義的」是里穗子教給春斗的落地方式。把握當下或心靈雞湯?這些說法和尋常的教誨有什麼不同嗎?雖然在一片好評中我並沒有看見這樣的質疑,但複誦人生的全肯定是不是又怪怪的?在接受/抵抗日劇的說教以外,評論是否有另外的出路呢?就如春斗質疑瞬太的「失敗者在其他時刻場合也是成功的」邏輯,是不是又區分出另一種成功和失敗?
里穗子和春斗哥哥的角色提供另外一個視角,也就是「真的有病…非常的」(紬語)。他們是社會中不偏不倚的中堅,卻還是被擊垮了。他們扮演的角色不是社會期待的嗎?那為什麼還是出了差錯呢?「我沒想到有天我必須提醒自己不要這麼努力」,這種辜負是現實反覆無常的性質?他們進入馬克白的「適當地動搖的世界」尋找偏離現實的可能,但最後又告訴我們,回歸慣常的體系是必須。在現實中闖蕩可能總需要幻想,為自己提供一套詮釋框架,把自己放入某個角色中,寄與某種不可見、尚不可得、但確實存在的意義才能避免被淹沒。
這或許就是當代我們年輕人必須採用的敘事類型:不再夢想絕對顛覆激進的可能,因為如今最大的威脅就是日常,而日常的恐怖卻又看不清說不明;青春幻夢被以不同形式歌頌,換面卻是現代主義向死的青梅竹馬或楊德昌。如果不死,如果不想死,如果不想否定自己,那怎樣才能繼續跟世界保持善良的聯繫?《喜劇開場》終於用了一種過於真實的方式慢慢想要講清楚這個忘卻與學習(unlearn/learn)/拆解與創造 (unmaking/making)的過程。身體學習新的動作必須忘卻原先的習慣,學習不再幻想一種行不通的模式轉向另一種也是心靈的肌肉練習。儘管那仍令人神傷:否則春斗最後一集演出最後一次猜拳勝利的儀式就不會絲毫不滑稽又哀痛:畢竟是從一個世界到另一個世界,搬家的象徵意義如此巨大,掏空一空間的感情,你能說那是為了某個看不見的將來做準備嗎?「失去. . . 可以是留下來的事物的名字。在曾擁有過什麼的空間裡,失去的東西依然丈量了一段關係中所需的空間或距離」(Reading Sedgwick 48)。失去本身就是對否定的肯定,既不轉化也不昇華:感受到失去的痛楚代表著你活下來了。
夢想本身並不殘酷,但現實使他與我的關係就是行不通— 我想這是馬克白、或劇中所有人找到的解答:轉而在他人期待中找到幸福的春斗哥、將球隊經理的精神發揮在經紀人工作上的紬、因為花的擺放方式來選擇工作的里穗子,都找到另一種讓自己心靈活下去的方法,某種稍稍偏離常理的想法(想想春斗對他哥和里穗子的做法都先一臉疑惑、馬克白經紀人對紬的想法也是先予以反駁)讓現實與自己有那麼一點歪斜,某種情境,一種可以活下去的空間。
春斗的執念最深,結局也最將這個「偏離世界」的作法玩到極致,雖然我覺得這個首尾呼應更像是在第四面牆內外之間的遊戲,但對一個劇中最硬頸的角色還能怎麼安放呢?短劇要開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