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怨言》前言(翻譯)

Haseo
Jan 29,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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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版的前言講述寫作這本書在情感上有多麽不容易。我寫到我自己和我家族的女性 — 從列娜和沙迪到馬拉和辛蒂 — 我們在不同的歷史階段成為女性,但作為女性的方式卻毛骨悚然的如出一徹。你可以想像,這共振帶來強烈的依附、愛、保護心、感激、失望、絕望、憤怒和嫌惡,讓敘事非常顛簸。

然後一個不在人文領域的朋友問我:「為什麼你在這邊公開你的私事?重點難道不是你的研究嗎?」沒錯 — 我回答 — 這個嘛,在人文領域中我們試著強調是什麼推動和形塑我們的研究,而且用一個私密的故事來表達觀點,有效且近人情。我不是很滿意這個好像有點制式的回應,雖然我同時也相信這說法。可是所謂的自傳(the autobiographcial)不是私事(the personal)。這個非直覺的句子是《女人怨言》(The Female Complaint)的重要前提。在當代的消費者大眾中,還有在我追索的長時段歷史中,所有的敘事都被讀作集體經驗的自傳。私事是普遍的。公眾推定親密感的存在。

Now, Voyager, 1942

但我要如何稱「親密」為公眾,由消費同樣文本和事物的陌生人所構成的公眾?我所指稱的「親密公眾」並非是一個以自傳式告白和推心置腹組成的公領域,雖然在一個親密公眾中通常存在著大量第一人稱敘事。使得公領域親密的是一種預期心理,認為它的產品消費者早已共享一個世界觀和情感知識,而這兩者則是消費者從廣泛普遍的歷史經驗中學到的。因此,某種循環構築了親密公眾:參與其中的消費者被認為擁有共同生活的歷史;其敘事和事物被視作是這歷史的表現,同時也形塑這歸屬感的傳統;還有,將感官的、身體的生命經驗表現為一種生存於世,這表現同時也承諾提供更好的社會歸屬感 — 一部分經由相關的商品文化,一部分是藉由啟發人們可以如何生活。所以,從理論的角度來看, 如果一個親密公眾是一項中介空間,在其中私事經由公事折射出來,那麼對它的消費者而言,最顯而易見的特點是它是個認可和反映的空間。在親密公眾領域中,某種稱得上是情感交流的東西完成了。

也就是說,親密公眾是被成就的。無論是和女性或其他非主流人民連結,它蓬勃發展為一個開放的、情感的認同場景,這個給一群陌生人的認同場景許諾一種歸屬感的經驗,並提供一個結合安慰、肯定、規訓的複合體,以及如何作為x來生活的探討。一個人可以自由選擇認同為一個x;一個人可以有傳統分類下的特點— 這些細節很重要,但對於把某些特點或經驗理解為共有的公眾感知的普遍運作而言並不重要。親密公眾提供基準點來為事物的現狀進行現實主義的、批判性的評估,並提供了材料來召喚忍耐、抵抗、克服和享受作為 x的行為 。然而,要一體適用給所有人,親密公眾和政治之事(the political)和政治(politics)的關係是極為不均勻和複雜的。這本書追索了親密公眾的成員似乎總是參與其中的,權力和慾望的「討價還價」。

《女人怨言》講述美國第一個親密公眾的興起和傳統的故事。這個「女性文化」被一種觀點所劃定,這個觀點認為具有陰柔氣質特徵的人早已共有某些東西,且需要令他們感覺親密、具啟發性的對話,還有寬慰,即便那是藉由商品文化中介,即便那是由可能不是女人的陌生人書寫的,即便這些有關女人的故事中,這些女人外觀上看起來和其他故事的女人還有任何讀者都完全不一樣。

女性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踏入「女性文化」來體驗私人生活,這樣的私人生活是由他人所虛構,聲稱他們的故事源自其他女人的真實生活,而誰會知道真假?「女性文化」的消費者並不總是需要它的材料是真實經驗 — 有許多是被視為幻想並在傾向誇大和浮誇的極端文類中展演,這些文類,當社會性苦難是體驗的先驗,並且是跨越時空都被如此認為時,是寫實主義的形式。但是女性的親密公眾領域的商品隱隱的聲稱他們認可這些泛泛地取自女性經驗的觀點。內容則尚待公佈。

已經存在一個連帶的、有接收者的,和吸收力的結構 — 這樣的預設使得「女性文化」的消費者可以感受到他們的情感生活已經被共享並被抬升到有普遍的重要性,並且在此同時,這文化對於私人事物依然沒有半點扭曲。細節的層面總是在協商和辯論的過程中,並總是被當作是針對個人。這代表說參與其中的人可能和某些雜誌、書籍、電影,或八點檔所呈現的世界沒有半點共通點。但即使當人們公開反對親密公眾設定為常態的規則,只要這些人試圖重新定義誰的經驗可以被親密公眾吸收的基準,好讓他們感覺到被這個承諾歡迎他們的大眾親密感給納入,那他們仍然是親密公眾所代表的歸屬感的承諾的一份子。

在大眾文化中傳播的小眾藝術家的其中一項主要任務是告訴認同它的消費者「你(在你的掙扎、慾望、愉悅中)並不孤單」:這件事我們早就知道了,但我們不會厭煩聽到這種肯定,因為孤單感是作為集體和結構中的底層的情感經驗。這明顯是個矛盾。你個人感覺處在分類下(標籤化),但這些事情不是針對妳一個人。他們比我們都大。被敘說出來的事物是關於個人的集體故事,它不是由單一自傳所組成。在「何謂少數文學?」中,德勒茲和瓜達里認為,一個人對任何具有「少數」聲音的事物的認同,表現了他對普遍性的依附,還有對作為一個群體的成員,具有能在個人中彰顯集體的特性的依附。他們也認為少數作家沒有個人的聲音:特定生命的單一材料只有在代表某「類」生活的殊相時可被理解,而不是代表一個個人的生活。因此,按照此觀點(同時也是我的觀點),消費「女性文化」會是一種將自己的故事作為社會的一部分進行體驗的方式,即使一個人與這種歸屬感的獨特關係是極其有限的、不連貫的 、模稜兩可、否定的,或經由相關的文本中介而來的。

「女性文化」的作品觸發一種幻想,即我的生活不僅僅是我的,而是一種其他女性也會理解的經驗,即便有這種經驗的人可能不多,甚至根本沒有。商品化的親密文類,像是歐普拉式的談話節目,和「女性文學」(chick lit),在陌生人之間傳播,促成圈內的自助談話(例如閨蜜悄悄話)在親密公眾中蓬勃發展。這些文類主張他們反映普遍經驗中的重點,並提供框架來處理女人在生活中會遇到的衝擊。感傷和抱怨是這商業傳統的兩個端點,還有女性主義作為好管閒事的鄰居。在這本書中我稱女性文化為「並置政治」(juxtapolitical),因為,就如同大多數經大眾傳播形成的非主流社群,女性的現實主義感性社群在靠近政治事物的地方蓬勃發展,偶爾跨去建立政治結盟,更偶爾會參與政治活動,但通常他們不會作為一個具批判性的歌隊,不會認為情緒反應的表達和概念的重新調整就是一種成就。公眾對於政治的態度曖昧模糊,這樣奇怪而遠播的現象是本書的關懷之一。

《女人怨言》構成了我的「國家感性」計畫的第二階段,兩邊則是《國家幻想剖析》和《美國女王去華府》。這個系列勾勒美國政治領域作為一個情感空間的興起,這個依附與認同的空間不僅充滿意識形態或認知的內容,也支持著人們想和世界互動的慾望。只要公眾不止對物質利益有反應,而是對生活,以及模糊的連結感抱持著樂觀態度,公眾就是感性的。這本書聚焦於各式弱勢主體如何在親密公眾中流轉以產生各種圈內人認可和文化的自我發展,兩者提供了社會歸屬感的經驗,這經驗靠攏於將國家變成情感投注和情緒認同的空間的技術,儘管美國的優勢族群拒絕這歸屬感。(對於認真認為美國女性不再處於從屬地位的讀者,這裡給你另一個看法。在現代自由民主社會中,大多數不平等是局部的、矛盾的和有爭議的:它通常是非正式的 [行為上的] 而非正式的 [法律或政策]。然而,這些複雜的情況並沒有複雜到它們的負面影響不可預測。對女性的不尊重還沒那麼不可預測。它更多的是在短暫情境下被情感感知或體驗,而不是客觀肉眼可見。流行文化非常不擅長處理混合內容和複雜感受,也就是當運用的語言是意識形態的、而主題有關私密事物,且女性仍然是親密關係的預設主理人的時候。即使社會否定性和敵意是錯綜複雜、不平衡,也不僅僅是自上而下的,社會場域仍然強烈受到他們的影響。)

在《國家幻想的剖析》中,法律和日常生活空間為追索美國早期官方和親密公眾的發展提供了疊合的脈絡:有時「人民」是極權的,並認同法律對其最弱勢群體的嚴格規訓,同時他們發展自己的同情和認可網絡,以創造生存和團結的替代空間。 沒有人對這矛盾感到困惑:藉政治和制度中介,但也自生活再生產的共享空間萌發,親密公眾茁壯是因為他們吸收了對不公情況的可能的、合理的反應中所蘊含的大量矛盾。正如人們在政治上不連貫一樣,親密公眾和身體政治也是如此:請記住,國家情感不是關於正確或合乎邏輯的,而是關於與世界保持情感交流,而這個世界的認可和交流條件不斷在爭奪和微調。

《剖析》的最後一章開啟了《女人怨言》的世界,演示了女性苦難的情感關注和修復性同情的傳統如何塑造霍桑的公眾概念。 《女人怨言》 接著主張,從 1830 年代開始,女性氣質的親密公共領域構成了美國第一個次文化和大眾傳播的市場,這個市場的人口在政治上相對被剝奪了權利。親密公眾將自身從視女性為底層人口的不平等政治場景中分離出來,但並沒有完全和其敵對。新的調適和改編策略圍繞在女性的苦難、情感專長和實踐的能動性,成為這非主流人群宣傳情感的主要語言。 甚至在爭論投票對女性意味著什麼的時候,也轉向了女性的感受以及這種感受如何產生塑造政治可能性的知識。流行和女性主義通俗劇在這個情感領域生產變奏,其中女性傳統的慾望和代價的問題在典型文本中不斷重演。《美國女王》開啟這種公共親密關係的系譜,追索了美國圍繞苦難和其他親密話題所組成的主流公共領域的發展。生存美學的一個次要語言也成為了一種主要手段,菁英們甚至用來編撰一種主張,即他們在社會遭遇的不適等同於社會對他們不公的證據。在此同時,對大規模或現場的身體政治活動的恐懼和期望遍佈在這三部曲中。 將政治置換為感覺的領域既為分析民主生活中的不義運作佈置場景,也展示了政治個人化時產生的社會變革障礙。

於此同時,政治感受有中介的歷史 — 這一事實意味著它的傳統可以改變。 這本書的樂觀態度(並不多)繫於美學和教育對塑造幻想、認同以及對特定身份和生活敘事的依戀所佔有的關鍵地位。伴隨這種樂觀情緒而來的挫敗感是因為集體情感的轉變要引發結構變化太困難了。

(下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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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uren Berlant, The Female Complaint: The Unfinished Business of Sentimentality in American Culture. Duke UP, 2008.

難怪沒人要翻!(翻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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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se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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